韋小寶道:「什麼反叛大逆?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。」
吳三桂氣極反笑,說道:「小娃娃,我瞧你還不知這老和尚是誰。他把你蒙在鼓裡,你到了鬼門關,還不知為誰送命。」
那老僧厲聲道:「老夫行不改姓,坐不改名,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。」
韋小寶大吃一驚,道:「你……你便是李闖李自成?」
那老僧道:「不錯。小兄弟,你出去罷!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,李某身經百戰,活了七十歲,也不要你這小小的清廷官兒陪我一起送命。」
驀地里白影晃動,屋頂上有人躍下,向吳三桂頭頂撲落。吳三桂一聲怒喝,他身後四名衛士四劍齊出,向白影刺去,那人袍袖一拂,一股勁風揮出,將四名衛士震得向後退開,跟著一掌拍在吳三桂背心。吳三桂立足不定,摔入房中,那人如影隨形,跟著躍進,右手一掌斬落,正中吳三桂肩頭。吳三桂哼了一聲,坐倒在地。
那人將手掌按在吳三桂天靈蓋上,向四周眾衛士喝道:「快放箭!」
這一下變起俄頃,眾衛士都驚得呆了,眼見王爺已落入敵手,誰敢稍動?
韋小寶喜叫:「師父!師父!」從屋頂躍下制住吳三桂的,正是九難。韋小寶來到三聖庵,她暗中跟隨,一直躲在屋頂。平西王府成千衛士團團圍住了三聖庵,守在庵外的高彥超等人不敢貿然動手。九難以絕頂輕功,蜷縮在檐下,眾衛士竟未發覺。
九難瞪眼凝視李自成,森然問道:「你當真便是李自成?」李自成道:「不錯。」九難道:「聽說你在九宮山上給人打死了,原來還活到今日?」李自成點了點頭。九難道:「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兒?」李自成嘆了口氣,向陳圓圓瞧了一眼,又點了點頭。
吳三桂怒道:「我早該知道了,只有你這逆賊才生得出這樣……」
九難在他背上踢了一腳,罵道:「你兩個逆賊,半斤八兩,也不知是誰更加奸惡些。」
李自成提起禪杖在地下砰的一頓,青磚登時碎裂數塊,喝道:「你這賤尼是什麼人,膽敢如此胡說?」
韋小寶見師父到來,精神大振,李自成雖然威猛,他也已絲毫不懼,喝道:「你膽敢衝撞我師父,活得不耐煩了嗎?你本來就是逆賊,我師父他老人家的話,從來不會錯的……」
忽聽得呼呼聲響,窗外三柄長矛飛進,疾向九難射去。九難略一回頭,左手袍袖一拂,已捲住兩柄長矛,反擲了出去,右手接住第三柄長矛。窗外「啊、啊」兩聲慘叫,兩名衛士胸口中矛,立時斃命。第三柄長矛的矛頭已抵在吳三桂後心。
吳三桂叫道:「不可輕舉妄動,大家退後十步。」眾衛士齊聲答應,退開數步。
九難冷笑道:「今日倒也真巧,這小小禪房之中,聚會了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反賊,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漢奸。」韋小寶道:「還有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美人,一位古往今來第一武功大高手。」九難冷峻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,說道:「武功第一,如何敢當?你倒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小滑頭。」
韋小寶哈哈大笑,陳圓圓也輕笑一聲,吳三桂和李自成卻繃緊了臉,念頭急轉,籌思脫身之計。這兩人都是畢生統帶大軍、轉戰天下的大梟雄,生平也不知已經歷過了多少艱危兇險,但當此處境,竟然一籌莫展,腦中各自轉過了十多條計策,卻覺沒一條管用。
李自成向九難厲聲喝道:「你待怎樣?」
九難冷笑道:「我待怎樣?自然是要親手殺你。」
陳圓圓道:「這位師太,你是我女兒阿珂的師父,是嗎?」九難冷笑道:「你女兒是我抱去的,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,我要她親手刺死這個大漢奸。」說著左手微微用力,長矛下沉,矛尖戳入吳三桂肉里半寸,他忍不住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陳圓圓道:「這位師父,他……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識,無冤無仇。」
九難仰起頭來,哈哈一笑,道:「他……他跟我無冤無仇?小寶,你跟她說我是誰,也好教大漢奸和大反賊兩人死得明明白白。」
韋小寶道:「我師父她老人家,便是大明崇禎皇帝的親生公主,長平公主!」
吳三桂、李自成、陳圓圓三人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齊感驚詫。
李自成哈哈大笑,說道:「很好,很好。我當年逼死你爹爹,今日死在你手裡,比死在這大漢奸手裡勝過百倍。」說著走前兩步,將禪杖往地下一插,杖尾入地尺許,雙手抓住胸口衣服兩下一分,嗤的一響,衣襟破裂,露出毛茸茸的胸膛,笑道:「公主,你動手罷。李自成沒死在漢奸手裡,沒死在清兵手裡,卻在大明公主的手下喪生,那好得很!」
九難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,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宮山頭,難以手刃大仇,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間,可說是意外之喜,然而此刻見他慷慨豪邁,坦然就死,竟無絲毫懼色,心底也不禁佩服,冷冷的道:「閣下倒是條好漢子。我今日先殺你的仇人,再取你的性命,讓你先見仇人授首,死也死得痛快。」
李自成大喜,拱手道:「多謝公主,在下感激不盡。我畢生大願,便是要親眼見到這大漢奸死於非命。」
九難見吳三桂呻吟矛底,全無抗拒之力,倒不願就此一矛刺死了他,對李自成道:「索性成全你的心愿,你來殺他罷!」
李自成喜道:「多謝了!」俯首向吳三桂道:「奸賊,當年山海關一片石大戰,你得辮子兵相助,我才不幸兵敗。眼下你被公主擒住,我若就此殺你,撿這現成的便宜,諒你死了也不心服。」抬起頭來,對九難道:「公主殿下,請你放了他,我跟這奸賊拚個死活。」
九難長矛一提,說道:「且看是誰先殺了誰。」吳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幾聲,突然一躍而起,搶過禪杖,猛向九難腰間橫掃。九難斥道:「不知死活的東西!」左手長矛一轉,已壓住了禪杖,內力發出,吳三桂只覺手臂一陣酸麻,禪杖落地,長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。吳三桂雖然武勇,但在九難這等內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,卻如嬰兒一般,連一招也抵擋不住。他臉如死灰,不住倒退,矛尖始終抵住他喉頭。
李自成俯身拾起禪杖。九難倒轉長矛,交在吳三桂手裡,說道:「你兩個公公平平的打一架罷。」吳三桂喝道:「好!」挺矛向李自成便刺。李自成揮杖架開,還了一杖。兩人便在這小小禪房之中惡鬥起來。
九難一扯韋小寶,叫他躲在自己身後,以防長兵刃傷到了他。
陳圓圓退在房角,臉色慘白,閉住了眼睛,腦海中閃過了當年一幕幕情景:
「我在明朝的皇宮裡,崇禎皇帝黃昏時臨幸,讚歎我的美貌。第二天皇帝沒上朝,一直在寢殿中陪伴著我,叫我唱曲子給他聽,為我調脂抹粉,拿起眉筆來給我畫眉毛。他答應要封我做貴妃,將來再封我做皇后。他說從今以後,皇宮裡的妃嬪貴人,再也沒一個瞧得上眼了。皇帝很年輕,笑得很歡暢的時候,突然間會怔怔的發愁。他是皇帝,但在我心裡,他跟從前那些來嫖院的王孫公子也沒什麼兩樣。三天之中,他日日夜夜,一步也沒離開我。
「第四天早晨,我先醒了過來,見到身邊枕頭上一張沒絲毫血色的臉,臉頰凹了進去,眉頭皺得緊緊的,就是睡夢之中,他也在發愁。我想:『這就是皇帝么?他做了皇帝,為什麼還這樣不快活?』
這天他去上朝了,中午回來,臉色更加白了,眉頭皺得更加緊了。他忽然向我大發脾氣,說我耽誤了國事。他說他是英明之王,不能沉迷女色,成為昏君。他要勵精圖治,於是命周皇后立刻將我送出宮去。他說我是誤國的妖女,說我在宮裡耽了三天,反賊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。
我也不傷心,男人都是這樣的,什麼事不如意,就來埋怨女人。皇帝整天在發愁,心裡怕得要死,他怕的是個名叫李自成的人。我那時心想:『李自成可了不起哪,他能叫皇帝害怕,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?』」
陳圓圓睜開眼來,只見李自成揮舞禪杖,一杖杖向吳三桂打去。吳三桂閃避迅捷,禪杖始終打不中他。陳圓圓心想:「他身手還是挺快。這些年來,他天天還是在練武,因為……因為他想做皇帝,要帶兵打到北京去。」
她想起從皇宮出來之後,回到周國丈府里。有一天,周國丈大宴賓客,叫她出來歌舞娛賓,就在那天晚上,吳三桂見到了她。此刻還是清清楚楚的記得,燭火下那滿是情慾的火熾眼光,隔著酒席射過來。這種眼光她生平見得多了,隨著這樣的眼光,那野獸一般的男人就會撲將上來緊緊的抱住她,撕去她的衣衫,只不過那時候是大庭廣眾之間……
忽想:「剛才那個娃娃大官見到我的時候,也露出過這樣的眼光,當真好笑,這樣一個小娃娃,也會對我色迷迷。唉!男人都是這樣的,老頭子是這樣,連小孩子也這樣。」
她抬起頭來,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只見他臉上充滿了興奮之色,注視李吳二人搏鬥,這時候吳三桂在反擊了,長矛不斷刺出。
「他向周國丈把我要了去。過不了幾天,皇帝便命他去鎮守山海關,以防護滿洲兵打進來。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,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弔死了。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,獻給了他。這個粗豪的漢子,就是崇禎皇帝在睡夢中也在害怕的人嗎?
「他攻破了北京,忙碌得很,明朝許許多多大官都給他殺了。他部下在北京城裡奸淫擄掠,捉了許許多多人來拷打勒贖,許許多多無辜百姓也都給害死了。可是他每天晚上陪著我的時候,總是很開心,笑得很響。他鼻鼾聲很大,常常半夜吵得我醒了過來。他手臂上、大腿上、胸口上的毛真長,真多。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。
「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了他,可是一聽說他把我搶了去,就去向滿洲人借兵,引著清兵打進關來。唉,這就是『衝冠一怒為紅顏』了。李自成帶了大軍出去,在一片石跟吳三桂大戰,滿洲精兵突然出現,李自成的部下就潰敗了。他們說,一片石戰場上滿地是鮮血,幾十里路之間,躺滿了死屍。他們說,這些人都是為我死的。是我害死了這十幾萬人。我身上當真負了這樣大的罪孽嗎?
「李自成敗回北京,就登基做了皇帝,說是大順國皇帝。他帶著我向西逃走,吳三桂一路跟著追來。李自成雖然打了敗仗,還是笑得很爽朗。他手下的兵將一天天少了,局面越來越不利,他卻不在乎。他說他本來什麼也沒有,最多也不過仍舊什麼都沒有,又有什麼希罕了?他說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,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,第二是自己做過皇帝,第三是睡過了天下第一美人。這人說話真粗俗,他說在三件事情之中,最得意的還是第三件。
「吳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,他從來沒說過,可是我知道。只不過他心裡害怕,老是在猶豫,又想動手,又是不敢。只要他今天不死,總有一天,他會做皇帝的;就算只在昆明城裡做做也好,只做一天也好。永曆皇帝逃到緬甸,吳三桂追去把他殺了。人家說,有三個皇帝斷送在我手裡,崇禎、永曆,還有李自成這個大順國皇帝。怎麼崇禎皇帝的帳也算在我頭上呢?今日吳三桂不知道會不會死?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帝,算我又多害死一個皇帝了。大明的江山,幾十萬兵將、幾百萬百姓的性命,還有四個皇帝,都是我陳圓圓害死的。
「可是我什麼壞事也沒做,連一句害人的話也沒說過。」
她耳中儘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擊之聲,抬起頭來,但見李自成和吳三桂竄高伏低,斗得極狠。二人年紀雖老,身手仍都十分矯捷。她生平最怕見的就是男人廝殺,臉上不自禁現出厭憎之色,又回憶起了往事:
「李自成打了個大敗仗,手下兵馬都散了。黑夜之中,他也跟我失散了。吳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,急忙送我去獻給大帥。他自然喜歡得什麼似的。他說人家罵他是大漢奸,可是為了我,負上了這惡名也很值得。我很感激他的情意。他是大漢奸也好,是大忠臣也好,總之他是對我一片真情,為了我,什麼都不顧了。除他之外,誰也沒這樣做過。
「那時候我想,從今以後,可以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了。什麼一品夫人、二品夫人,我也不希罕,只盼再也不必在許多男人手裡轉來轉去。
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在昆明住了幾年,他封了親王,親王就得有福晉。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。他的弟弟吳三枚來跟我說,王爺為了福晉的事,心下很是煩惱。按理說,應當讓我當福晉,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,如把我名字報上去求皇上誥封,未免褻瀆了朝廷。我自然明白,他做了親王,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賤女子,配不上受皇帝誥封。我不願讓他因我為難,不等吳三枚的話說完,就說這事好辦,請王爺另選名門淑女作福晉,以免污了他的名頭。他來向我道歉,說這件事很對我不起。
「哼,做不做福晉,那有什麼大不了?不過我終究明白,他對我的情意,也不過是這樣罷了。我從王府里搬了出來,因為王爺要正式婚配,要立福晉。
「就在那時候,忽然李自成出現在我面前。他已做了和尚。我嚇了一跳。我只道他早已死了,也曾傷心了好幾天,那想到他居然還活著。李自成說他改穿僧裝,只是掩人耳目,同時也不願留頭,穿清朝的服色。他說他這幾年來天天想念我,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,總想等機會能見我一面,直等到今天。唉,他對我的真情,比吳三桂要深得多罷?他天天晚上來陪我,直到我懷了孕,有了這女娃娃。我不能再見他了,須得立刻回王府去。我跟王爺說,我想念他得很,要陪伴他。王爺對他的福晉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,高高興興的接我回去。後來那女娃娃生了下來,也不知他有沒疑心。
「這女孩兒在兩歲多那一年,半夜裡忽然不見了。我雖然捨不得,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來盜去了。這是他的孩子,他要,那也好。他一個人凄然寂寞,有個孩子陪在身邊,也免得這麼孤苦伶仃。哪知道……唉,哪知道全不是這麼一回事……」
突然之間,一點水滴濺上了她手背,提手一看,卻是一滴血。她吃了一驚,看相鬥的兩人時,只見吳三桂滿臉鮮血,兀自舞矛惡鬥,這一滴血,自然是從他臉上濺出來的。
房外官兵大聲吶喊,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難威嚇,但生怕傷了王爺,不敢進來助戰。
吳三桂不住氣喘,眼光中露出恐懼神色。驀地里矛頭一偏,挺矛向陳圓圓當胸刺來。
陳圓圓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:「他要殺我!」當的一聲,這一矛給李自成架開了。吳三桂似乎發了瘋,長矛急刺,一矛矛都刺向陳圓圓。李自成大聲喝罵,拚命擋架,再也無法向吳三桂反擊。
韋小寶躲在師父身後,大感奇怪:「大漢奸為什麼不刺和尚,卻刺老婆?」隨即明白:「啊,是了,他惱怒老婆偷和尚,要殺了她出氣。」
九難卻早看出了吳三桂的真意:「這惡人姦猾之至,他鬥不過李自成,便行此毒計。」
果然李自成為了救援陳圓圓,心慌意亂之下,杖法立顯破綻。吳三桂忽地矛頭一偏,噗的一聲,刺在李自成肩頭。李自成右手無力,禪杖脫手。吳三桂乘勢而上,矛尖指住了他胸口,獰笑道:「逆賊,還不跪下投降?」李自成道:「是,是。」雙膝緩緩屈下跪倒。
韋小寶心道:「我道李自成有什麼了不起,卻也是個貪生……」念頭甫轉,忽見李自成一個打滾,避開了矛尖,跟著搶起地下禪杖,揮杖橫掃,吳三桂小腿上早著。李自成躍起身來,一杖又擊中了吳三桂肩頭,第三杖更往他頭頂擊落。
韋小寶卻不知道,當情勢不利之時,投降以求喘息,俟機再舉,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長的策略。當年他舉兵造反,崇禎七年七月間被困於陝西興安縣車箱峽絕地,官軍四面圍困,無路可出,兵無糧,馬無草,轉眼便要全軍覆沒,李自成便即投降,被收編為官軍,待得一出棧道,立即又反。此時向吳三桂屈膝假降,只不過是故伎重施而已。
九難心想:「這二人一般的兇險狡猾,難怪大明江山會喪在他二人手裡。」
眼見李自成第三杖擊落,吳三桂便要腦漿迸裂。陳圓圓忽然縱身撲在吳三桂身上,叫道:「你先殺了我!」
李自成大吃一驚,這一杖擊落勢道凌厲,他右肩受傷,無力收杖,當即左手向右一推,砰的一聲大響,鐵禪杖擊在牆上,怒叫:「圓圓,你幹什麼?」陳圓圓道:「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,當年他……他曾真心對我好過。我不能讓他為我而死。」
李自成喝道:「讓開!我跟他有血海深仇。非殺了他不可。」陳圓圓道:「你將我一起殺了便是。」李自成嘆了口氣,說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你心中還是向著他。」
陳圓圓不答,心中卻想:「如果他要殺你,我也會跟你同死。」
屋外眾官兵見吳三桂倒地,又是大聲呼叫,紛紛逼近。一名武將大聲喝道:「快放了王爺,饒你們不死。」正是吳三桂的女婿夏國相,又聽他叫道:「你們的同伴都在這裡,倘若傷了王爺一根寒毛,立即個個人頭落地。」
韋小寶向外看去,只見沐劍聲、柳大洪等沐王府人眾,徐天川、高彥超、玄貞道人等天地會人眾,趙齊賢、張康年等御前侍衛,驍騎營的參領、佐領,都被反綁了雙手,每人背後一名平西王府家將,執刀架在頸中。
韋小寶心想:「就算師父帶得我逃出昆明,這些朋友不免個個死得乾乾淨淨,要殺吳三桂,也不忙在一時。」當下拔出匕首,指住吳三桂後心,說道:「王爺,大伙兒死在一起,也沒什麼味道,不如咱們做個買賣。」
吳三桂哼了一聲,問道:「什麼買賣?」
韋小寶道:「你答應讓大伙兒離去,我師父就饒你一命。」李自成道:「這奸賊是反覆小人,說話算不得數。」九難眼見外面被綁人眾,也覺今日已殺不得吳三桂,說道:「你下令放了眾人。我就放你。」
韋小寶大聲道:「阿珂呢?那女刺客呢?」夏國相喝道:「帶刺客。」兩名王府家將推著一個少女出來,正是阿珂。她雙手反綁,頸中也架著明晃晃一柄鋼刀。
陳圓圓道:「小寶,你……你總得救救我孩兒一命。」
韋小寶心道:「這倒奇了,你不求老公,不求姘頭,卻來求我。難道阿珂是我跟你生的?」但他一見了阿珂楚楚可憐的神情,早已打定了主意,就算自己性命不要,也要救她;再加上陳圓圓楚楚可憐的神情,更加不必多想,說道:「你們兩個,」說著向李自成一指,道:「如果親口答允,將阿珂許了給我做老婆,我自己的老婆,豈有不救之理?」
九難向他怒目瞪視,喝道:「這當兒還說這等輕薄言語!」
陳圓圓和韋小寶相處雖暫,但對他脾氣心意,所知已遠比九難為多,心想這小滑頭若不在此時乘火打劫,混水摸魚,他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做上這樣的大官了,便道:「好,我答應了你就是。」韋小寶轉頭問李自成道:「你呢?」李自成臉有怒色,便欲喝罵,但見陳圓圓臉上顯出求懇的神色,當下強忍怒氣,哼了一聲,道:「她說怎樣,就怎樣便了。」
韋小寶嘻嘻一笑,向吳三桂道:「王爺,我跟你本來河水不犯井水,何不兩全其美?你做你的平西王,我做我的韋爵爺?」吳三桂道:「好啊,我跟韋爵爺又有什麼過不去了?」韋小寶道:「那麼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,我也求師父放了你,這好比推牌九,前一道別十,後一道至尊,不輸不贏,不殺不賠。你別想大殺三方,我也不鏟你的庄。有賭未為輸,好過大伙兒一齊人頭落地。」
吳三桂道:「就是這麼一句話。」說著慢慢站起。
韋小寶道:「請你把世子叫來,再去接了公主。勞駕你王爺親自送我們出昆明城,再請世子陪著公主,回北京去拜堂成親。王爺,咱們話說在前頭,我是放心不下,要把世子作個當頭抵押。如果你忽然反悔,派兵來追,我們只好拿世子來開刀。吳應熊、韋小寶,還有建寧公主,大家唏哩呼嚕,一塊兒見閻王便了,陰世路上,倒也熱鬧好玩。」
吳三桂心想這小子甚是精明,單憑我一句話,自不能隨便放我,眼前身處危地,早一刻脫身好一刻,他當機立斷,說道:「大家爽爽快快,就是這麼辦。」提高聲音,叫道:「夏總兵,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來這裡。」夏國相道:「得令。世子已得到訊息,正帶了兵過來。」韋小寶贊道:「好孝順兒子,乖乖弄的東,韭菜炒大蔥!」
不多時吳應熊率兵到來,他重傷未愈,坐在一頂暖轎之中,八名親隨抬了,來到房外。
吳三桂道:「世子來了,大家走罷。」又下令:「把眾位朋友都鬆了綁。」對韋小寶道:「你跟師太兩位,緊緊跟在我身後,讓我送你們出城。倘若老夫言而無信,你們自然會在我背心戳上幾刀。師太武功高強,諒我也逃不出她如來佛的手掌心。」
韋小寶笑道:「妙極,王爺做事爽快,輸就輸,贏就贏,反明就反明,降清就降清,當真是半點也不含糊的。」
吳三桂鐵青著臉,手指李自成道:「這個反賊,可不會是韋爵爺的朋友罷?」
韋小寶向九難瞧了一眼,還未回答,李自成大聲道:「我不是這清廷小狗官的朋友。」
九難贊道:「好,你這反賊,骨頭倒硬!吳三桂,你讓他跟我們在一起走。」
陳圓圓向九難瞧了一眼,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懇求之情,說道:「師太……」
九難轉過了頭,不和她目光相觸。
吳三桂只求自己活命,殺不殺李自成,全不放在心上,走到窗口,大聲道:「世子護送公主,進京朝見聖上。恭送公主殿下啟駕。」
平西王麾下軍士吹起號角,列隊相送。
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出房,九難緊跟身後。韋小寶走到暖轎之前,說道:「貨色真假,查個明白。」掀起轎簾,向內一望,只見吳應熊臉上全無血色,斜倚在內,笑道:「世子,你好。」吳應熊叫道:「爹,你……你沒事罷?」這話是向著吳三桂而說,韋小寶卻應道:「我很好,沒事。」
到得三聖庵外,一眼望將出去,東南西北全是密密層層的兵馬,不計其數。韋小寶贊道:「王爺,你兵馬可真不少啊,就是打到北京,我瞧也挺夠了。」吳三桂沉著臉道:「韋爵爺,你見了皇上,倘若胡說八道,我當然也會奏告你跟反賊雲南沐家一夥、反賊李自成勾結之事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咦,這可奇了。李自成只愛勾結天下第一大美人,怎會勾結我這天下第一小滑頭?」吳三桂大怒,握緊了拳頭,便欲一拳往他鼻樑上打去。
韋小寶道:「王爺不可生氣。你老人家望安。千里為官只為財,我倘若去向皇上胡說八道,皇上就有什麼賞賜,總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禮打賞,歲歲發餉出糧。咱哥兒倆做筆生意,我回京之後,只把你贊得忠心耿耿、天下無雙。我又一心一意,保護世子周全。逢年過節,你就送點什麼金子銀子來賜給小將。你說如何?」說著和吳三桂並肩而行。
吳三桂道:「錢財是身外之物,韋爵爺要使,有何不可?不過你如真要跟我為難,老夫身在雲南,手握重兵,也不來怕你。」
韋小寶道:「這個自然,王爺手提一支長矛,勇不可當,殺得天下反賊屁滾尿流。小將今日要告辭了,王爺以前答應我的花差花差,這就賞賜了罷。」
九難聽他嘮嘮叨叨的,不斷的在索取賄賂,越聽越心煩,喝道:「小寶,你說話恁地無恥!」韋小寶笑道:「師父,你不知道,我手下人員不少,回京之後,朝中文武百官,宮裡嬪妃太監,到處都得送禮。倘若禮數不周,人家都會怪在王爺頭上。」九難哼了一聲,便不再說。
其實韋小寶索賄為賓,逃生是主,他不住跟吳三桂談論賄賂,旨在令吳三桂腦子沒空,不致改變主意,又起殺人之念;再者,納賄之後,就不會再跟人為難,乃是官場中的通例,韋小寶這番話,是要讓吳三桂安心,九難自然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竅。
果然吳三桂心想:「他要銀子,事情便容易辦。」轉頭對夏國相道:「夏總兵,快去提五十萬兩銀子,犒賞韋爵爺帶來的侍衛官兵,再給韋爵爺預備一份厚禮,請他帶回京城,代咱們分送。」夏國相應了,轉頭吩咐親信去辦。
吳三桂和韋小寶都上了馬,並騎而行,見九難也上了馬,緊貼在後,知道這尼姑武功出神入化,休想逃得出她手下,又想:「如此善罷,倒也是美事,否則我就算能殺了這尼姑和小滑頭,殺了李自成和一眾反賊,戕害欽差,罪名極大,非立即起兵不可。此時外援尚未商妥,手忙腳亂,事非萬全。哼,日後打到北京,還怕這小滑頭飛上了天去?」當下也不想反悔,和九難、韋小寶一同去安阜園迎接了公主,一直送出昆明城外。
眾兵將雖均懷疑,但見王爺安然無恙,也就遵令行事,更無異動。
韋小寶檢點手下兵馬人眾,阿珂固然隨在身側,其餘天地會和沐王府人眾,以及侍衛官兵,全無缺失,向吳三桂笑道:「王爺遠送出城,客氣得緊。此番蒙王爺厚待,下次王爺來到北京,由小將還請罷。」吳三桂哈哈大笑,說道:「那定是要來叨擾韋爵爺的。」兩人拱手作別。
吳三桂走到公主轎前,請安告辭,然後探頭到吳應熊的暖轎之中,密密囑咐了一陣,這才帶兵回城。
韋小寶見吳三桂部屬雖無突擊之意,終不放心,說道:「這傢伙說話不算數,咱們得快走,離開昆明越遠越好。」當即拔隊起行。行出十餘里,見後無追兵,這才駐隊稍歇。
李自成向九難道:「公主,蒙你相救,使我不死於大漢奸手下,實是感激不盡。你這就請下手罷。」說著拔出佩刀,倒轉刀柄,遞了過去。
九難嘿的一聲,臉有難色,心想:「他是我殺父的大仇人,此仇豈可不報?但他束手待宰,我倒下不了手。」轉頭向阿珂望了一眼,沉吟道:「原來她……她是你的女兒……」阿珂大聲道:「他不是我爹爹。」九難怒道:「胡說,你媽媽親口認了,難道還有假的?」
韋小寶忙道:「他自然是你爹爹,他和你媽媽已將你許配給我做老婆啦,這叫做父母之命……」
阿珂滿腔怨憤,一直無處發泄,突然縱起身來,劈臉便是一拳。韋小寶猝不及防,這一拳正中鼻樑,登時鮮血長流。韋小寶「啊喲」一聲,叫道:「謀殺親夫啦。」
九難怒道:「兩個都不成話!亂七八糟!」
阿珂退開數步,小臉脹得通紅,指著李自成怒道:「你不是我爹爹!那女人也不是我媽媽。」指著九難道:「你……你不是我師父。你們……你們都是壞人,都欺侮我。我……我恨你們……」突然掩面大哭。
九難嘆了口氣,道:「不錯,我不是你師父,我將你從吳三桂身邊盜來,原來是不安好心。你……你這就自己去罷。你親生父母,卻是不可不認。」阿珂頓足道:「我不認,我不認。我沒爹沒娘,也沒師父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有我做老公!」
阿珂怒極,拾起一塊石頭,向他猛擲過去。韋小寶閃身避開。阿珂轉過身來,沿著小路往西奔去。韋小寶道:「喂,喂,你到哪裡去?」阿珂停步轉身,怒道:「總有一天,教你死在我手裡。」韋小寶不敢再追,眼睜睜的由她去了。
九難心情鬱郁,向李自成一擺手,一言不發,縱馬便行。
韋小寶道:「岳父大人,我師父不殺你了,你這就快快去罷。」李自成心中也是說不出的不痛快,向著韋小寶怒目而視。韋小寶給他瞧得周身發毛,心中害怕,退了兩步。
李自成「呸」的一聲,在地下吐了口唾沫,轉身上了小路,大踏步而去。
韋小寶搖了搖頭,心想:「阿珂連父母都不認,我這老公自然更加不認了。」一回頭,見徐天川和高彥超手執兵刃,站在身後。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兇,傷害了韋香主。
徐天川道:「這人當年翻天覆地,斷送了大明的江山,到老來仍是這般英雄氣概。」韋小寶伸伸舌頭,道:「厲害得很。」問道:「那罕帖摩帶著么?」徐天川道:「這是要緊人物,不敢有失。」韋小寶道:「很好,兩位務須小心在意,別讓他中途逃了。」
一行人首途向北。韋小寶過去和沐劍聲、柳大洪等寒喧。沐劍聲等心情也是十分不快,都想:「我們這一伙人的性命,都是他給救的,從今而後,沐王府怎麼還能跟天地會爭什麼雄長?」柳大洪說道:「韋香主,扳倒吳三桂什麼的,這事我們也不能再跟天地會比賽了。請你稟告陳總舵主,便說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。韋香主的相救之德,只怕這一生一世,我們也報答不了啦。」
韋小寶道:「柳老爺子說哪裡話來?大家死裡逃生,這條性命,人人都是揀回來的。」柳大洪恨恨的道:「劉一舟這小賊,總有一日,將他千刀萬剮。」韋小寶問道:「是他告的密?」柳大洪道:「不是他還有誰?這傢伙……這傢伙……」說到這裡,只氣得白須飛揚。韋小寶道:「他留在吳三桂那裡了嗎?」沐劍聲道:「多半是這樣。那天柳師父派他去打探消息,給吳三桂的手下捉了去。當天晚上,大隊兵馬就圍住了我們住所。我們住得十分隱秘,若不是這人說的,吳三桂決不能知道。」說到這裡,長長嘆了口氣,道:「只可惜敖大哥為國殉難。」向韋小寶抱拳道:「韋香主,天地會今後如有差遣,姓沐的自當效命。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咱們這就別過了。」
韋小寶道:「這裡還是大漢奸的地界,大伙兒在一起,人手多些。待得出了雲南,咱們再各走各的罷。」沐劍聲搖搖頭,說道:「多謝韋香主好意,倘若再栽在大漢奸手裡,我們也沒臉再做人了。」心想「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,再靠清廷官兵保護,還成什麼話?」帶領沐王府眾人,告別而去。
沐劍屏走在最後,走出幾步,回身說道:「我去了,你……你好好保重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。你也自己保重。」低聲道:「你跟著哥哥,別回神龍島去了。我天天想著你。」沐劍屏點點頭,小聲道:「我也是……」韋小寶牽過自己坐騎,將韁繩交在她手裡,說道:「我這匹馬給你。」沐劍屏眼圈一紅,接過了韁繩,跨上馬背,追上沐劍聲等人去了。